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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伯府前院的正堂是商成正式待客的地方,四门八窗的大屋,即便挂了挡风的棉帘,蒙着贡纸的窗户依旧光线充足。上首正中一张大桌案沉沉稳稳,两排座椅短几列阵兵士般整齐排列,地方宽敞氛围宁重,足见主人家对客人的尊重和厚待。惟独一桩不好,就是宾主各得其位必须守礼不逾,除非客人请辞或者主人托辞送客,一坐下就是扎根一般,轻易不能离座,因此显得宾主极是生分。通常情况下,要是知交好友到来主人家不及相迎的话,客人也会先在这里暂时少停,主人出来再按着关系的亲疏远近请去别处对座吃茶叙谈。可若是主人亲相邀约至此,那便没可能再转他处。因此,心怀别样心思的谷实一见商成陪着自己朝正堂走,脚步顿时便慢了下来,望着商成笑道:“子达,这里可是正堂。”
商成面带迷惑地抬眼一看,即刻便恍然大悟,连忙一迭声地道歉:“您看您看,今天事多,忙得我晕头转向,希里糊涂就把您朝这边领了。一一这边,咱们去书房。”
他说的书房,当然不可能是他平时读书习字的地方,而是与亲近朋友见面款叙的外书房。
绕过正堂穿过侧边的一道月门,就有一座单独小院,外书房便在这里。
商成还没来过外书房,推开门就有点发怔。这里大约也是高强比照着燕州的书房布置出来的。屋子不算大,但很是敞亮,壁墙边矗立一架三开的山水大屏风,着墨并不多,寥寥几笔就勾勒高远的意境。大约是想给堂上宁静的气氛里增添了一些生动,东西两壁还对挂着几幅名家书法,却全都是楷书篆字。北墙边立着两个大书架,三四十个玄蓝色书匣或重叠或独放,把书架摆得满满塞塞。书架边还杵着个三足花架子,架子上的青灰色大瓷瓶插着七八枝长长短短的盛开腊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腊梅幽香。
见了屋里的布设,鄱阳侯和两个许国子也是发愣,想笑又不好笑出来,都绷着嘴唇一脸的视若无睹神情。见商成摆手作请,便相跟着虚笑进屋。只有小蝉禁不住噗嗤一笑,又急忙低下头拿咳嗽来作掩饰。
商成再也没办法装出没事人模样,咕哝了一句粗话,解释说:“才搬过来,我还没过来看过。遭,遭……咳,”他也咳嗽起来。“……都是底下的人不晓事,把这《终南别业图》的屏风当宝买回来了。还有这几幅字……”他都不好意思再说了。两幅篆书不说了,那两幅楷书,一幅的起首就是“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是抄的《道德经》,另一幅没来得及细看,就瞥见“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句,竟然是抄的什么佛经!
两个许国子的微笑已经冻在脸上,四道目光低垂不知道在看哪里,既不吭声也不说话,仿佛既没听到小蝉的笑声也没听见商成的辩解。谷实却是早就看清楚了,两幅楷书一是《道德经》一是《金刚经》,再配上前朝王维的《终南别业》……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间陈设“别致”的书房。咬紧牙关长吁一口气,这才拼命忍住了笑,清咳一声换个话题说道:“应伯府邸初立,仓促间能集齐如此繁多的书籍古本,很难得了。”
他这是一番好意,目的就是替商成解围,但商成还当他是在揶揄自己,干笑了两声说:“老将军玩笑了。这都在空书匣里装的木头,充数的玩意。”
谷实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小蝉也搂着她外翁的一条胳膊笑弯了腰。两个许国子互望一眼,彼此都是一脸的莞尔一一看来这位应伯,倒是个率直诚挚的性情人。
有了这个小小插曲,宾主之间的陌生隔阂登时就淡了不少。原本双方都在打着腹稿的开篇话题也有了,就从这山水屏风和几幅字开始。
谷实捧着商成奉给他的茶盏,先说道:“这都是本朝书画前人的笔墨,虽然不相当,但也都是好物事。我估计,你为这几样东西可是花了不少的钱。”看商成又双手扶盏给小许国子奉茶,就笑道,“你也坐下来,咱们说话。这些事让小蝉做就好。”
商成假作没听出谷实话里藏着的另一番意思,把盏递到小许国子手里,这才对谷实笑道:“老将军说的哪里话。来的都是客,哪里有主人让客人忙碌的道理?”又要把最后一盏茶汤递与站在老许国子身后的小蝉,看她背了手意思是不肯接,这才端着盏落座,接上谷实前头的话说道,“您不说我都没注意。一一看来是花了不少钱。”
“肯定是花了不少冤枉钱。”谷实说。
商成低下头喝茶。这话他怎么接?高强这钱花得冤枉,这是事实,他没办法否认。可他还不能开口承认这钱花冤枉了。一旦他开口,谷实带来的两个开国子就能把话接上:就是应伯再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啊;大户人家过日子,也不能坐吃山空,也得精打细算啊;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应伯是不是该考虑一下给县伯府找个女主人……三缠两绕,说相声一般就能把鄱阳侯亲自过府贺喜的真正目的攀扯出来。他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可临时又想不出办法应付,只好再喝一口水。
蝉儿的外翁这时候插话说道:“应伯家大业大的,些许耗费倒不算是什么大事……”鄱阳侯叫他来应伯府的目的就是找准机会说这句话。他是小蝉的外翁,勉强算是谷实的半个长辈,所以在商成面前说出这句话也就不算失礼。
商成怎么可能让他把一句话说完?趁他换气的工夫就把话接上,苦了脸长叹一声说道:“话是这么说,但花这么许多,也着实让人心疼。”不等老许国子再接话,又说,“你们是不知道,我前头在燕山的提督是个假职,勋衔是怀远将军,每月俸禄一百七十八缗,还有朝廷发的乱七八糟的一堆贴补,算下来一月也有三百五六十缗的实收,可也架不住花销。我自己的吃穿都从官中走,原本想着存下点钱粮,在屹县多买些土地,谁知道,每每把钱存得差不多了,不是这个来借点就是那个来借点。买房的买地的娶媳妇生娃娃,都朝着我伸手。不借还不成,来的都是军中的老弟兄,我能眼看着他们喝风么?就为这,两年里我都不知道借出去了多少。前段时间闲在枋州没事做,就把帐目盘出来清理一下,结果一看就头晕。那个破了黑水城的孙仲山,前后借了我一千一百缗有多;还有邵川,欠着我二百多缗;孙奂,三百六十缗;陆寄,五百有余……”他掰着指头信口胡诌,把临时能想起来的亲近人都栽污成欠债的。“特别是张绍,先头想在上京买处庄子,卖家要一万四千缗,他钱不凑手就找上我,我去帮着他借了六千的帐债。原本说好的,今年四月就连本带息还与人家,到了日子我去找他,他把两手一摊,直接告诉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结果害得我在提督府躲了个把月不敢出门,生怕遇见债主逼债……”接着就开始诉说他那一个多月里为躲债而经历的种种事情。
谷实和两位许国子都知道他在睁着眼睛编瞎话,目的就是不让他们有机会点出来意。可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商成是主人,他滔滔不绝地讲故事,他们就只能听着,还得时不时地配合着故事发展在脸上露出好奇或者惊讶的神情。
谷实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现在算是真正地服气了。他知道商成有本事,不然张朴也不会因此忌惮,却从来都不知道商成是这样的有本事。不论别的,就是这编瞎话的本事,等闲还真找不出个对手!真是难为商燕山了,只为不让自己说话,竟然能把一桩难堪的事演义得如此荡气回肠。
小蝉捧着茶壶,看谁的盏里快尽了,就马上过去续上。同时她也不忘记专心地听商成讲故事。她知道商成是在胡编捏造。催债的再厉害,敢把一个大将军逼得东躲西藏么?但不管怎么说,这故事的确很吸引人……
这两天,娘亲、大娘、还有父亲,分别都找她说过话。他们都分别说起了眼前这个应县伯。虽然他们都没和她明说,但她还是听出来了,这位应县伯,很可能就是父亲替她相中的夫婿。今天出门之前,她还被父亲特地嘱咐过,这次过来应县伯府并不是平常的随礼往来,一切举止言辞都要小心在意。所以她从一见面开始就在悄悄地观察商成。可惜的是,因为年龄和阅历的缘故,她的眼光实在有限,她父亲与商成之间从见面到送礼再到待客的三次暗中“交锋”,她一样都没有察觉。直到现在,除了商成的相貌之外,她根本没看出这人有什么出众或者特别的地方。虽然她也听父亲说过这位应县伯的以往,但不管是突竭茨还是燕山,与她都非常遥远,真正能让她记住的,就只有商成的身份:前任燕山提督、上柱国和应县伯。无可否认,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庶出女儿,上柱国的勋衔和应县伯的封爵都深深地吸引住她,因为在此之前,这两者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她与它们的距离几乎就象天与地那么遥远。可是,她现在却有机会去把握它们了。
当然,她也知道,哪怕有父亲出面,她的机会还是很渺茫。这并不是因为她庶出女儿的身份一一她感觉应县伯好象并不在意这个;而是因为从见面到现在,应县伯都没怎么正眼打量她。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她到底是嫡出还是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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