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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商成要和地方上的人谈公务,霍士其就先退避出来。他在二门口撞见一个挑着灯笼提个小包袱的人,猜想这就是敦安县丞冉涛,于是就侧身让过道,等冉涛进去自己才出去。
冉涛并不认识霍士其,含笑微微点头感谢霍士其的礼让,走到上房滴水檐前,放下灯笼然后正冠掸衣依礼报了官职姓名,等屋里传出商成的声音“请进来”,这才迈步进屋。
屋子里只点着两盏油灯,光线黯淡,商成面无表情坐在方桌边,也不说话,一只手拿着黑眼罩,手肘压在桌案上,另外一只手慢慢摩挲着脸上的刀疤。黑黢黢的背影被摇晃的灯光拖在墙壁上摇曳,就象一座大山般威严而沉默地注视刚刚进来的冉涛。
一股无形的压力立刻让冉涛感到非常压抑。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心里甚至冒出退出这间屋子的想法。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垂着头,微微躬着身,恭谨地立在门槛边等待商成开口说话。
但是商成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屋子里**静了,安静得他能听见商成深沉的呼吸,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只蚊子就在他耳朵边盘旋,嗡嗡嗡的声音无比地刺耳,让他本来就浮躁的心情愈加地烦躁起来。他一动都不敢动,任凭蚊子在耳边聒噪。他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惹脑了面前这位年青的提督大人。结论很快就有了一一他从来没有得罪过商瞎子!可为什么刚才临别时还和自己温言善语的督帅翻脸就不认人了?难道说,就在晚饭后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有人在背后戳了自己坏话?
他心头刚刚有了这个念头,霍士其的模样就马上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要是真有搬弄是非的人,那就只能是这个人了!但是这个人凭白无故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以肯定,他从来没见过霍士其。不管是在敦安或者在别的地方,他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印象,更不可能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个人的地方一一难道这人背后还有其他人指使?
他正在胡思乱想地思索霍士其的目的所在,就听商成问道:“卷宗都带过来了?”
“啊?……是。”冉涛有些慌乱地答应道。他就是专门来送县里这两年和修路有关的案卷以及呈文留底的。本来这事他随便在衙门里找个书办或者差役就能办,不用自己跑一趟,但通过一下午的谈话和接触,他觉得商成多半不会仅仅是随便地浏览一下卷宗,肯定还会提一些问题,怕送卷案的人不清楚具体的情况解释不清楚,干脆就自己跑来了。现在,他不敢肯定这算不算是自己送上门了……
商成没起身,接过冉涛带来的小包袱一边打开一边不抬头问道:“我受不了蜡烛的烟火气,就让他们把蜡撤掉了。光线不好,你将就一下。”又问道,“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啊?……哦。我没事。”
“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看看卷宗,看过了可能还有些问题要问你。”商成说完,就把油灯灯心捻得亮一些,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书仔细地翻阅起来。
他看得很慢,不时会翻到其他的文书作一下参考,有时候还会仰起脸来想一下,文书里有些书写模糊或者意思不清楚的地方,他还会马上就询问冉涛,尤其是列在文书上的数据,比如路桥的长短、河流的宽窄、预计的土石方量大小、木石材料的准备、用工总数、人工开支……几乎每一个数据他都会详细地问一遍。
他的问题很繁琐,甚至包括了县衙计算这些数据的依据,好在冉涛对这些公文的内容都十分熟悉,所以尽管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可依然是有问必答侃侃而言。
等商成看完冉涛带来的卷宗和文书,外面早已经敲过二更鼓。
他把摊在桌上的文书收好,码得整整齐齐再捆成一个小包裹,然后把它推到一边,自己倒了盏冷茶汤喝了两口,对冉涛说:“资料很详细啊。看得出,你们为这件事花费了很大的心血。”
冉涛听他言语里带着几分嘉许口气,略微放下些心,在座椅里欠了欠身,谦词说道:“大人谬赞了。些许杂务只是下官们应尽之事。涛驽钝,既被朝廷器重忝为敦安县丞,为天子副牧一方,自当尽心竭力,使治平政齐,惟死而已。”
这是官面文章老套言语,商成早听得多了,一笑也不理会,手指摩挲着包文书的粗土布,说:“县里修路的事情,我粗略看过文书材料,有些细节不太清楚,不过总体来说,事情还是可行的。我同意了。”他看冉涛喜形于色就要站起来致谢,摆下手示意他不用这样多礼,又说,“你别忙着谢我。我同意,不见得卫署也能同意,就算卫署能同意,钱粮划拨下来也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况且款子还要先打给燕州府,他们拿了钱给不给你或者给你多少,也很难说。”因为屋子里光线昏暗,两个人的座椅又隔着几步,他也就没注意到冉涛脸上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继续说道,“这样,这些文书我都带回去找卫牧府打擂台,争取尽快促成这个事。只要有了卫署的批文,你们也就能理直气壮地找陶太守伸手要钱。”
冉涛赔着笑脸抚掌说道:“督帅是将军出身,想不到居然也如此精熟官场上的关节。不瞒大人,我们本来就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想不到竟然被您一眼看破了我们的如意盘算。”
这恰倒好处的恭维话令商成勾起了嘴角,呵呵一笑说道:“本来是不懂的,不过卷案看多了,和别的衙门扯皮扯多了,不懂自然也就懂了。”
冉涛看商成的笑容自然言语坦诚,似乎并不是在虚假做作,就更放心了一些。他想,也许是自己疑神疑鬼呢?唉,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由此又想到自己自己多桀的仕途道路,正在默默感怀叹息的时候,就听商成说:“这几份文书都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是。”他不知道商成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就补充了一句,“是我的执笔。其中的内容是大家集思广益而得。”
商成一笑,再问道:“下午听你说履历一一你原籍是楚州吧?东元七年的进士?”
冉涛刚刚放下的心登时就被商成这一句话给吊到半空中,怔了半晌才点着头苦笑应道:“大人记得不错。”他面色阴沉地凝视着商成,声音也变得有些冷漠,问道:“大人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听他口气有变化,商成愣怔了一下,把目光从粗布小包袱上收回来,笑着解释说:“就是想和你拉拉话,没别的意思。我有点奇怪一一你是东元七年的进士,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九品县丞?”
“早年在任上遇见点事,被贬了几级。”冉涛口气淡淡地说道。
看他不愿意深说,商成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便安慰说:“仕途有个波折坎坷也不见得全然都是坏事,只要能吸取教训就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梓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就象你们县想修这条路,不也拖了十多年也没见个消息么?过去不修,不见得现在不修;现在不修,不等于将来不修。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里修成的道路你们认都不认不出来哩……”
冉涛不知道商成所谓的“认不出来的路”是个什么模样,他也不想去打听,只是说:“大人,我有个请求,希望您能够准许一一我想留在敦安看着这条路修出来。”
商成笑道:“这当然可以。你提出的方案,你也最熟悉这个计划,卫署批复下来之后当然还是由你来负责。但是眼下不行。你的身体不好,要找个好大夫帮你看病。你的亲人又不在身边,没人可以照顾你。你还是尽快把手头上的事情都做个安排,然后到燕州去把病治好,等病好了再回来也不迟一一说不定那时我还在和别的衙门扯皮哩……”他被自己的玩笑话逗得呵呵地笑起来。看冉涛的情绪还是不太高,他也觉得自己不该拿这个事情开玩笑,就收了笑容劝慰说:“我只是说句笑话。实际上情形不可能那么糟糕。卫牧府的陆牧首的性情我知道,只要拿出充足的理由,他不会反对你们修路的案子的。我把材料都带回去,就是想让他看看。你们州府的陶太守我也了解,很认真的一个人,只要卫署把修路的钱粮拨下来,他不会扣着不放给你们。不过这些事需要一个过程。罗马……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你先安心养病,调养好身体,然后再回来办公……”
听了他的劝说,冉涛才稍微有了点笑容。两个人又说了些县里的事情,冉涛便站起来告辞了。
冉涛走了之后,商成并没有马上休息。他让人煮了些苦茶送过来,一边喝茶水一边把敦安修路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
他一边看着这些道理浅显条理清晰的文书,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对冉涛的安排。冉涛的身体状况让他很担心一一这个人说话时嗓子里一直带着痰音,稍微多说几句就要停一下,似乎有点喘不上来气,很显然,他已经不适合在敦安这样的艰苦地方继续做事了……
商成本来预备在敦安停留两天,但是第二天上午陆寄就通过驿站给他急传来一份公文。他离开燕州一走就是三四十天,如今卫署里亟等他签押的文书堆积如山,而且张绍马上要去枋州巡视,军务上的事情也需要他回去处理……
他只好用一个上午匆忙交代了敦安的地方官员一些他觉得需要重视的事情,然后又取消了剩下的两个县的考察计划,急匆匆地赶回了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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