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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外,三四十里远的去处,有一处顺风古渡。自江宁城的大渡口已被军队征用去后,这本一向冷落的顺风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机,客来舟往,不几年便热闹繁庶了起来。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样年代久远的顺风老庙。庙不算大,但口彩好,凡是路过的客人不由得不会进来烧一束香,讨个一路顺风的口彩,所以这庙四周这几年着实热闹起来。这本是个月老祠,卖香纸的、卖佛米的、卖灯油的、卖锡铂的……,连同真假古玩,吃食杂要,一概藉着人流繁盛起来。
但这热闹也是建立在一片荒凉之上的。四周十里之内,就是因兵戈寥落的水国乡村。江南大地大抵这样——偶尔,你会在水墨长卷中看到一两处金碧浓彩,看到的人往往也耽迷于此,以为家国再兴,繁华梦至,统治者由此指点江山,谈宴游嬉,以为他们真安邦定国了般。但金碧楼台是他们的金碧楼台,淡淡水墨般的饥色则是小民们的颜色。那颜色勾入画卷,蓼汀沙洲、渔樵古渡,在雅人的笔下倒也能勾勒出一种别致的美来。只是当时,其地其民,只怕是宁可不要这种传诵千余载的美的。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传说中月老的生日,正赶上顺风庙会,所以人群格外之盛。
这时庙里的一处偏殿内,正有着一个女子双手合什,在月老像面前很虞诚地低眉跪着。这偏殿想来年头久了,梁柱朽蚀,所以一向并不放什么香客进来。
这偏殿里面帐幔低垂,那帐幔上累积着积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黄赤靛的颜色,越显得这偏殿里光线极暗。
——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里,跪伏在蒲团上的那个女子的脸庞越发显得静好起来。旧砖老梁,古佛昏灯,倒荫蔽得她的脸颊散发出一股瓷器般的光晕。
那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修长,装饰清简。揉蓝衫子、淡黄绫裙。浅的颜色本不而穿,但穿在她身上倒别有种细雅的韵味。那两样颜色在这有些阴森的偏殿里揉在一起,微微碰撞,如石火轻揉,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雅嫩柔细。只见她面上眉凝烟水,目横澄波,头上簪了一支珠簪,簪头的珠子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出点细微的幽寒。
好一时,她才从身边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接过束香上在案上,口里低低呢喃了几句,然后才整顿衣裳站起敛容,站起身后,又冲着那月老像轻轻一揖,才随着那个小姑娘走入这佛堂后的一个侧室。
那侧室陈设颇为素净,室内原先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在等。那少年人宽肩厚背,颇给人一种踏实之感。那女子笑呼了一声“小舍”。原来这少年他姓米名俨,小名小舍儿。辕门之中,数他与这女子最为交好,情若姐弟。若单看他平平常常的容样,只怕无人会想到他就是赫有名的“辕门七马”中的“羽马”——“铁羽飞狐骠龙豹,无人控辔已难高魁”。只听他笑道:“如姊,愿许完了?”
那女子点点头——她却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的萧如。九姓中的萧姓原出于南朝时萧梁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人姓美人麻”,之所以两句并提,就是为这两句中所道及人物虽人在江湖,但祖上却均出于前朝皇室。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原为宗室子弟,不必多说,这九姓则分为刘、陈、萧、李、石、柴、王、谢、钱,却为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们来历一一数清来可就长了,大抵归溯于南朝时的南齐、南梁、南宋、南陈与五代十国时的后汉、南汉、北汉、后唐、南唐、后晋、后周、闽、前蜀、后蜀与吴越。因为颇有重姓,一共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后裔。
却听萧如道:“你怎么会落脚在这个庙里?”
那少年道:“近来风紧,我们七马中人在江湖中屡屡遭人伏击,我虽在刘琦帐下,但局势险恶,七马中很有几个兄弟已有身份败露之虞。这个庙的主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暂时隐身在这里了。怎么,如姊以前来过这庙?”
萧如一笑:“我和你们袁老大当年就是在这儿相遇的。”
米俨微微一愕,他知萧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个女人,却没想到他们会是相遇于这么一个月老祠。
原来这一位金陵名媛还有着另一重身份,她是——袁老大的女人。那米俨对她似颇为尊敬,不只为她是袁老大在江南一地唯一的一个红粉知已,而且为了她本人。不说别的,单就萧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与一等健者一较长短。他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视萧如如嫂。只听萧如叹道:“这么说,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俨的面上就浮起了一丝忿色:“不错,据说毕结还搞了个什么‘江南峰会’,与会的都是长江南北一带有名的名门旧族,还有一干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当年俱受大哥压制,而今他们倒拧成一股绳了。我听到消息说石老六上月在白鹭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余出的手,如不是耿苍怀意外相助,几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这些年颇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们得了机会,上上下下一齐筹划,在朝在野也只怕有不少人正嫌大哥碍眼。‘双车’正遭秦相暗构,被牵扯入闽南乱局,不得回援;我们‘七马’也时时有虞肘腋之变——文府外盟时时窥伺,务求杀尽辕门七马,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缇骑中人被万俟呙以种种事故牵制难动;而龙虎山上三大鬼当年为大哥一赌之诺,须得相助,但又为骆寒所伤,踪影难现。嘿嘿,这西来一剑,倒当真扰乱了江南之局了。据传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两个老头儿也正蠢蠢欲动。江湖上有一句话已传了开来,道是什么‘一剑东来、相会一袁、秋未冬至、决战江南’。骆寒单人只剑,少与人言,怎么会传出这句话了?还不是有人唇心叵测,故意要搅混水,以谋私欲,弄得宵小耸动,想来个江南局变?”
他口气里颇为激愤。辕门不同于一般江湖门派,只以实力消长为诉,他们本是要做事的人,但在这腐变的江南,想做为一事,却又是何等艰难。
萧如叹了口气:“怪道,我快有三月没见到你们袁老大了,他现在怕真称得上焦头烂额,新伤旧疾一起发作。这些年,他规整法纪,逼迫豪强,确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了。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有他们在,这次的变数只怕更大。怎么,文家人这次主事的是谁?”
米俨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文翰林。”
萧如目光一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她轻轻拂了拂身侧茶几上的一点灰尘,静静道:“辰龙他怎么说?”
米俨面色一凝:“袁大哥说:炮仗是埋在那里的,一牵俱发,想要排尽暗雷只怕拆雷之人会先身死无地,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除引线。”
这段‘暗雷深渊’的典原出于佛经,萧如一扬头,已诧声道:“他要杀骆寒?”
米俨面上神气一扬:“不错!袁大哥要杀骆寒。他劫镖银,伤袁二,驱三鬼、辱辕门,如今江南动荡俱由他而起,扬汤止沸,无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说:那汤总是热的,又不能全泼,好在一向它还差点火候,他现在能作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汤烧开了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萧如双唇紧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这也是无法之法。但——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骆寒?”
米俨摇摇头:“没办法。”
萧如一扬眉。米俨已道:“我们动用了所有眼线,但他象消失了一样,找不到。我们只知他还在江南,没有回塞外,但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这次才会提师镇江,势迫淮上,逼之出面。那易杯酒现在淮上新缠上‘金张门’一派的**烦,万当不得袁老大的亲身逼迫。原是——苏北庾不信最近也闹得太不象话了,我知他们义军缺银子,但他号称‘义盗’,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这一带都是朝廷大佬的产业,上一次他们劫了刘尚书的在扬州庄子后,朝中已人人自危,啧有烦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获支持,实是为给这帮食利者多少给了一个安稳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几乎已与秦相翻脸,是再也不可得罪更多人了。那骆寒即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支助的最重要的三支义军中的一支,啸聚苏北,势集淮阴,力拒山东金兵。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给他点教训,二是要易敛尝到压力——以借此逼出骆寒。”
他顿了一顿:“所以,袁大哥最近曾亲手布置,三击苏北,驱散扬州‘落柘盟’分舵,清高邮湖水寨,又遣缇骑都尉胡森楠驻兵通州,这三下,对庾不信打击已甚。他号称‘盗可盗,非常盗;鸣可鸣,非常鸣’的天下第一‘鸣盗’,但这次也该吃吃苦头了。”
他口里所云的“鸣盗”却是庾不信高张义帜后自书于总盟大旗上的字句。庾不信出身江湖杂派,但自视极高,一身艺业已脱寻常江湖高手之所能。宋金对峙之际,曾入五马山义军,啸聚叱咤,威风一世,又为人褊急,行举奋激,他那句话也可视为奋激之语。他自许为盗,又非同常盗,自晦其名,是非为常鸣,可以说是对江南宛弱之风的一种愤反,所以自呼为‘鸣盗’。盟中以鸣镝为号,赏惩威明,倒确也当得上这个字号。他行事之前可不同于一般盗匪,往往自书所要金额送于要劫夺的人府上,才带众前取。他也是条汉子,行事虽异于常轨,但能谋平安,能保黎庶,能胁大户巨室以足自给,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义军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事有两面,也就以此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名声在众人口中也不免毁誉参半。
萧如上面上有一种暇思之色。这时,却听屋外隐隐有歌声传来,声音清稚,却摇心动耳,端的可听。这偏室在庙中所处位置虽不太深,但院墙阻断,那歌声便只隐隐能闻。萧如雅好音乐,不由侧耳凝听,有一刻,才知那歌声是从庙前空场中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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