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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章三惜美人(第1页)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里唱出来,效果也自不同。

能让一首小词在一夜之间飘红的,临安无过朱妍,沿江只有萧如。

这是人世间的不成文法,所谓“一经品题,身价百倍”。这世上没有来得及经过有力的人品题推荐而就此埋没的清词丽句到底有多少?——萧如眼里浮起了一丝寂寞的神色。她倚在楼前,揉蓝衫子淡黄裙。她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气消灭久,兵戈久乱,只有她,还是那城里唯一可以用来维系旧梦的一缕传奇了。她有时会倚窗而歌,声调之美,满城俱称。所以,那个闲城中总有闲人在晚来闲后会踱步至她窗外,只为偶尔有幸,得聆她一曲——她那一曲的苍艳,本是对这庸扰人世的反讽。可这反讽,会让人世的滋味愈浓,如那浓浓暮色中秦淮水上那一抹余金残瀫。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恋的本就不多,萧如的一曲,可称得上是了。

萧如掠掠鬃发,她这时却是在顺风渡口的一个水阁。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闲人。萧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为钱老龙邀来一会的。江船九姓中,她与钱老龙本交往不多,但彼此颇为心许,可能只为,两人都不太和九姓中其他人那些细致繁琐的规矩。没想在座的还有吴四——半金堂的吴四同时是她也是钱老龙的朋友,想来刚好这些日子正巧来看望钱氏,所以也就得以与座。

钱老龙请她前来倒别无它求,只请她帮忙唱上一曲,却是那小英子口里的旧词。萧如愣了愣——她久知钱门钱必华的伤心之事,钱老龙是他叔父,这次定是代他出手,一愕之下也就心中了然。她跟吴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说得上彼此知音了。看她沉凝不语,吴四就知她待做歌了。他注目向萧如的左手,见她长身站起——萧如总是习惯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轻倚在“吻水阁”的窗畔,左手轻轻叩着窗棂,在心里细数着节拍,如蕴陈酒。这时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吴四移箫就唇,开声一缕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乱。东面,就是他与萧如常留久住的金陵城,他喜欢那个城市有种种理由:堂前老燕,雨后黑瓦;紫金台古木,涌金门笑闹;以及那喧哗、尘噪……,种种种种,都是他喜欢的理由。

而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还抵不上一个萧如。

一抹箫声浸开,楼下人一惊。有人轻声道:“好箫声。”

又有人道:“半金堂吴四在楼上,否则哪有如此好箫?”

旁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丝期待,齐道:“噤声。”

杂声已已,箫声渐亮,混入这余辉烟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滞之气。就在众人全不觉得,若无防备处,萧如已依韵而歌:“酒罢已倾颓……”

声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种种景物,似乎就自动做为陪衬一一浮起,衬于她的歌底了。所以那声音虽然纯净,却因这映衬而得浑厚。萧如是歌中好手,她的声音不光依箫韵而成,而是时相缠绵,时而背离,交缠中成其低诉,背离中显其嘹亮。吴四也确实吹得好箫,浅吹深按,俱中关旨。只听萧如歌道: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相望已相违,五弦无情信手挥。若到淮边惊夜冷——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词中本有数处违律之处,都被她巧妙地轻轻处理过去。一曲即罢,正是顺风渡口的民居内炊烟初起之时。众人的心随歌声飘起,又随炊烟飞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良久良久,歌声已寂,只有众人耳朵眼里还仿佛依旧回旋着那如吟如喟的深叹——

与谁相伴与谁归?

而水阁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众人还是不由将双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那个女子是谁?这一场生中,这歌中的人,又是与谁相伴与谁归呢?

楼头的钱老龙已振声而笑:“列位,这是金陵萧女史作歌,不为别的,只为寻人。大家如果有兴,不妨四方传唱一下,并请说明:是‘一言堂’钱老龙请识歌之人一月之后金山顶上一会。”

萧如在这江南地面却是大大有名,楼下的闲人过客听得做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后叽喳声起——钱老龙本就是要借萧如之名传语骆寒,约他一月后一斗。

萧如歌罢,三人已重新就座。只听钱老龙笑道:“本来我已快拿住那瞎老头祖孙了,”说着,目光看了萧如一眼:“没想横出岔子,人还是被华胄那厮暗地出手给抢走了——袁老大门下果多人材呀。”

萧如微笑不语。袁老大和钱老龙虽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颇有睚眦。但九姓之中,说起来,唯一还不曾对自己与袁辰龙交往冒然干涉的,也只有这钱氏一门了。吴四的面上却微现苦涩,他苦恋萧如已有多年,自当初一见,几乎就已自知这是个有败无胜之局——因为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袁辰龙。

只听钱老龙道:“你怎么也会有兴赶来这顺风古渡?”

萧如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隐隐听闻顺风渡口有人重翻出当年腾王阁旧曲,一时兴起,就赶了过来。”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我就是和他在这里的月老祠初见的。我们曾有玩笑之约:期年之后,在此重会,一了彼此多年夙缘。”

旁边两人俱知她口里的‘他’指的是谁。只见萧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红意,那揣于她怀中的大红庾贴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烫——“顺风老庙停红烛,廿九佳人交拜初”——这是多年来停留在萧如心中的一个愿望了。她好想能在今日和袁辰龙之间得一了局。潇洒风流的女子如她,原来盼也只是盼能于这个乱世中亲手把怀中的那个大红庚贴交付与一个和自己萍踪偶遇、却由此牵连终生的人罢了。只是、当此局变,袁辰龙,他、还记得当年的这么个玩笑约定吗?记得的话,又会赶来吗?

吴四没有说话,重又低头细细品起他那支箫。箫音游离飘荡,如这个乱世中不确定的一切与不确定的生。他偷眼看向萧如,只见她脸上的容光半是怅惘半是红艳。聪颖如她,原来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执啊。萧如欲嫁袁老大,抛开因秦相之事开罪九姓同门之人的事不说,阻碍亦多——只为她自幼与文府文翰林订亲,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如果就是这么拖延的局面倒也罢了,她若公然与袁氏结缡,背弃幼时婚约,以文府尊严,这事无论如何不会就此坐视的。袁老大也为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脸,所以他们这段情缘才会耽误多年。钱老龙却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萧如:“萧家侄女,你倒也真说得上矢志靡他了。”

萧如轻轻一叹:“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

“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楼东面,那面的镇江就是以天下大事为已任的袁氏近日的驻足所在了。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边钱老龙已点了一桌好菜: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拨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稻;蒸子鹅,斫松江鲈脍。——这是《东坡志林》里的一道菜谱,钱老龙呵呵笑道:“算你们有口福,我刚听人推荐了,就叫这儿的人做了这些个,可叫你们给赶上了。这还是东京盛日的食谱,两位尝尝滋味如何?”

萧如正自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见她腕上佩了一块古玉,那玉的模样颇为奇怪,竟似一种信符。钱老龙目光就一呆,一抓萧如手腕——他是个男子,可一向并不避讳嫌疑,萧如也就由他抓住。钱老龙已凝声道:“皓腕玉镯才女佩,江湖一吻怅然生——小萧儿,你已练就‘一吻江湖’了?”

萧如面上灿然一笑。吴四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怔怔而望,隐隐猜知他们说的定是他们门户之事。只听萧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来,倒叫你老看到了。”

钱老龙却颓然将后背向后一靠,呢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功夫——这功夫很伤自身的,练来大是吃亏。小萧儿,你敢佩这镯,是不是曹祖师的这门绝顶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来曹王孙当日所传有此一功,看来已多年无人练成。萧如微微一笑:“我不吃亏谁吃亏?还记不记得当年流传的东京卖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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