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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沐一头念着多年积压在胸膛里无从发泄的情感,一头又为大营莫名其妙的军令操心忧虑,伤情感怀忧虑烦愁之间冷不丁有人突然在营帐里说话,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借着马扎上亮起的一盏油灯看过去一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帐篷里已经多出来一个约可二十五六岁年纪的年轻军官。这人戴着顶掐金彩虎的四翅兜鍪,兜鍪后嵌着根赭黄色貂尾,细鳞甲外罩着件绯色战袍,清秀的瓜子脸上一双又浓又黑的剑眉鹰一样朝两鬓斜斜扬起,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配上那双细长眼中黑漆漆的瞳仁,整个人显得既儒雅又难以亲近。此刻这个年轻军官一手牵着战袍边一手压着佩剑柄,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文沐虚着眼睛仔细打量一回,嘴里“咦”了一声:“小公爷?”片刻惊诧之后,他马上挺身肃立横臂一个军礼,又责问伺立在营帐口的亲兵:“怎么王将军来了也不通报?”说着摆手让座,又亲自挑了个边沿没破口的茶盏,先倾了半盏热茶汤涮过,泼了残茶再斟大半盏,双手捧了递到那人面前。副尉从战袍颜色和腰间佩带的金扣瞧出年轻军官的职衔极高,一时也摸不清楚年轻将军的来历和来意,行了礼悄悄打个手势,招呼两个兵默默地退出帐篷。
年轻军官也没和文沐谦让,径自坐了副校让出来的矮凳,端起茶汤露出和气笑容说道:“你别责怪你的兵,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你我如今不在一处做事,不用将军长公爷短地称呼,听着让人觉得见外。你我是一口铁锅里搅马勺争吃食出来的,当初办砸事情石大帅责罚,三十军棍你我谁都没能逃掉,这是怎么样的一番情谊?你就称我的字显德吧。”说着低头饮口茶汤,抿着嘴唇琢磨滋味。眉心略微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常态,轻轻搁下碗盏,摆手示意文沐也坐下。
文沐半侧身手压膝盖端正坐好,听王显德说起旧事,也是莞尔一笑,神色随即黯淡下来。这年轻军官王义是世袭的毅国公,也是他在澧源大营时最短命的一任上司,上任不及两个月就被撵出了军营一一三年前的腊月二十四那一晚,王义领着知兵司一班人外出赏玩冬日雪景,竟然在京郊澧河驿被大雪阻了两天两夜,结果兵部紧急公文送到,值班人员没有钥匙取不出印鉴无法签收,险些误了大事。最后犯事者全部唉了三十军棍,挑头的王义被撵出澧源大营不说,文沐和同僚都被记了大错,两个当值不到的同事还被重罚……
王义把佩剑拖过来放在膝上,抚着剑鞘叹息一声,说道:“说起来那事怪我。要不是我提议,大家也不会挨那顿板子,苟主簿和言录事也不会被降职……如今想起来,我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他握着拳头轻轻敲打着剑鞘,拧着眉头盯着摇曳跳动的灯火懊悔地长吁着气,似乎是不胜感慨,半晌耷拉下眼皮幽幽说道:“当年那事,我本来是想着趁年前大伙儿聚一起热络一回,谁知道南诏国竟然会在那时节冒胆犯边,石大帅又偏偏在那时候交代知兵府处置军需后勤的事情……唉,都怪我年少不更事,连累了大家。”
文沐飞快地掠了那个茶盏一眼,微隐在眼睑后的眸子里幽光一闪而过,脸上却没丝毫表情,只垂着头静静地听着。
“……苟主簿和言录事,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昭远你知道不?”
“苟主簿剥了官职后就回了嘉州。言录事的事情不清楚,有人说是回青州老家务农了,也有人说他染了伤寒已经过世了。”
听了那俩人的潦倒落魄,王义似乎有些惊讶,咬着细细的白牙怔忪了半天才说道:“我对不起他们。”
文沐端坐着还是没有说话。当年因为耽误公务而领受军法,大家都没有什么怨言,军法无情本当如此,何况耽搁的还是军情要务,就算砍头掉脑袋也很平常;只挨了几十军棍实在是很轻了。不过王义直到现在才打听苟言二位的消息下落,这实在太鲜恩寡情了。而且文沐还知道,王义在那事之后不久就升了明威将军,随即在骠骑军挂了个行军长史的虚职,其实是跟随燕山行营参赞协理燕山军务,前年冬天屹县“谷少苗钱粮舞弊案”,也是他的坐镇南关大营一手“督办”的大案……就是这样一个人,两年中一直在燕山上京之间来回穿梭,偏偏直到今天才知道燕山行营还有自己这个“故旧”一一他现在找上自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文沐坐着不搭话,王义的脸上也有些讪讪地,默了一会儿便转过话题:“我刚才去段旅帅那里办事,询问左路军和中路大军之间保持警戒通联的事,听他提到你,我这才知道你原来交卸了行营的差事跑去带兵了。怎么回事?行营的知兵录事干得不舒坦?”
文沐淡然一笑说道:“小公爷知道的,我这人素来就不喜欢笔头文案,坐在营帐中处置信函公文,如何能比得带兵厮杀痛快。”
王义深深地凝视他一眼,微微颔首笑道:“是啊,咱们当兵的,谁都不想着在刀头上立功勋?若想立功升职,总归是两军阵上夺旗斩将更加快捷。可惜我没有昭远的好运道,想上阵搏杀一番也没有机会呀。”
文沐听他顺着自己的话头攀扯,也不好再冷着面孔驳这位小公爷的颜面,转过话题假作好奇地问道:“小公爷怎么到左路军来了?”
王义先瞧了营帐外两个卫兵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左路军这番咬住了突竭茨三部,哨骑侦测,这三部约有一万人马,行营已经决议先打掉左翼的敌人,然后调一部去加入对黑水城的围困。陈柱国三天前已经秘密赶到这里督战。陈柱国的身份你也知道;行营怕有闪失,命我带三营骠骑军沿途护送。”
文沐直瞪起双眼听他说完,皱紧了眉头半晌不说话。他一直在燕山行营中任职,自然认识行营参赞陈柱国;之前陈柱国三次到燕山检视,他不是接官就是陪同,哪里能不清楚这位柱国将军的身份来历。可再有身份再有来历,察看粮草积蓄军械盈亏还勉强说得过去,如今竟然到左路军来督战,这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吧?恍迷了良久,他才喃喃说道:“这,这……这是行营的决定?还是朝廷的意思?上三省同意?兵部也通过了?”
王义轻轻一笑,说道:“要是报请上京,就是上三省同意,行文往返路途上至少要一个月,那时候左路军当面之敌早就土崩瓦解了,柱国将军还督的什么战?”
“可,可是……”
看文沐枯眉皱眼的思虑神情,王义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多了,急忙补救道:“昭远,咱们是故旧同僚,我看你投缘才把这些军务上的机密和你说说的一一”他声音虽然低,声调却拖得很长,文沐警醒地望他一眼,点头说道,“将军放心,我不会随便乱传这些话。不过……”他端起自己的茶盏,沉吟着说道,“立国之初,太祖引前唐和北朝教训,颁布了严令禁止设监军督战,一是怕监军乱命贻误战机,二是怕战后推诿抢功内讧不和,如今陈柱国擅自违背太祖法令,怕就怕今后再有战事,朝廷以此为前例乱指监军迷乱军令扰乱军心,最后成尾大不掉之势一一小公爷随扈柱国将军,昭远有一事相恳求。”说着起身躬身深施一礼,也不等王义开口接受或拒绝,便接上自己的前话,“恳求小公爷为社稷计,为卫军计,也为此番出兵计,能力谏柱国将军,犒军也好巡视也好,无论用个什么名义都好,就是万万不能提‘督战’二字!”
王义开始还不把文沐的话当成一回事一一在他看来,所谓陈柱国到左路军监军督战,不过是行营三个老将军哄着个调皮娃娃玩个小把戏,连赶来接手左路大军指挥的副总管李悭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见文沐越说越郑重,才在心中重视起来。他越想越觉得文沐说的话在理,再看文沐给自己行礼,他也急忙站起来还礼,口气珍重地说道:“昭远兄思虑长远,王某远远不及。昭远兄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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